※互動命題:一、掌心的溫度 二、漸漸模糊的視野 三、別問為什麼
※If的平行世界
※部分真遙真、凜遙凜
※OOC可能
在完全陷入黑暗以前,凜寫滿焦急的臉成為我腦海最後的畫面。
當時的他眉心擠成一個川字形,眼部周圍的肌肉浮凸著像張崎嶇的立體地圖。真是的,別擺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啊,又會變得孤伶伶的哦。
「笨蛋!不要……——」
不知怎麼地,凜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頭好痛,身體感覺要散架了。似乎有什麼溫熱的液體跑進眼裡,將景色都染紅。我眨眨眼睛,動作卻很遲緩。我好害怕,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對了,那隻貓還好嗎?有沒有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感覺自己閉上眼睛,醒來的時候已經誰都不在了。
……咦?
□
現在能形容這種情況的應該只有絕望吧。
事故發生以前,我好像在跟真琴抱怨什麼,因為不想聽到他幫我生氣的對象說話,所以自顧自說個不停,像個小鬼一樣沉浸在憤怒的情緒,以為雞婆愛當和事佬的他終究也敗在自己手下而感到沾沾自喜。
默不作聲的他突然叫了聲危險,飛奔到路中央。
大概是想救貓吧。我看見他彎腰抱起一隻花色的野貓想跑到對街。
接著號誌轉紅,笨蛋你在做什麼——話沒來得及說出口,那傢伙的身影便被一個巨大的黑影吞噬。
一時無法理解狀況的我只能愣在原地,放任冰冷的恐懼爬上背脊。
真……琴?
肇事的公車司機連忙從車上下來,沈著臉撥打電話,其中不乏有熱心的路人幫忙疏導其他車輛繞道而行。
現在是猶豫的時候嗎!我拔起快要沒入地面的雙腳,越過司機單跪在真琴身邊。
傷勢比我想的還嚴重。血把他的頭髮幾乎染成紅色,而那隻貓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
動彈不得,全身冷得直打寒顫。那時候的真琴也是這種感覺嗎?重要的事物被未知的什麼奪走,自己卻束手無策的心情。
他將呆滯的視線投向我,含糊地說道:
「凜……我……」
「笨蛋!不要說話!」
嘶吼的聲音帶著哽咽,在人群面前哭泣什麼的根本丟臉到家,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光是快失去真琴的這件事就佔據我思考的全部。
真琴緩慢地闔上雙眼,我著急地叫著他的名字。他毫無反應,好像完全失去了意識。沒多久,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兩個醫護人員協力把無力而沉重的他抬上擔架,另一個看到我先是微怔,才開口詢問些什麼。我點點頭,徹底變成一具木然的人偶。
之後的事我記不太清楚,只記得身體不聽使喚地兀自發抖。
□
這裡是……哪裡?
我雖然清醒了,但不管我怎麼使力都扒不開緊閉的眼皮。
醒了,但是身體依然陷入沉睡。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明白、接受這個事實。
左手是我和世界唯一的連結。我透過僅存的知覺,確認自己還活著。肌膚感覺得到陽光的溫暖,我的手被放在一個柔軟的地方。按照我的情況來看的話,應該是病床的床單吧。
我很難過,同時也慶幸因為自己的事故,分散各地的大家又聚在一塊。
遙現在是有名的游泳教練,在東京都內一間明星大學任教。報名他的班的女性佔了大半,也有不少男性慕名要當他的學生,明明常常丟下學生自顧自地游泳,卻依然不減人氣。真不愧是遙。
渚同樣是個讓人驚訝的傢伙。高中畢業後,身高忽然抽高,學業突飛猛進,考進門檻頗高的K大,眼下在大公司擔任創意設計師一職,變成一個內外都很可靠的男人,著實讓我們跌破眼鏡。
怜當上市民游泳池的職業救生員,誇下「絕對會救活全天下所有溺水的人(?)」的豪語而努力不懈地精進泳技。
與表現出色、擁有璀璨未來的他們相比,老實踏上上班族之路的我就顯得平凡無奇。
高三那一年,我們四人代表岩鳶拿下全國游泳接力賽的冠軍。
那時候,大家都哭了。四個大男生不嫌害臊地在大庭廣眾下互相擁抱,哭得不成人形,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忍不住發笑。
凜也哭了。他在自由泳一百米的項目勝過遙,即便如此仍然露出不甘的表情咬牙哭泣。
我看著那樣的凜,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麼。
上了大學以後,感覺很多事變得截然不同。沒有遙的環境讓我感到陌生與忐忑。我跟遙的關係好比祭神的酒瓶組合[1],缺少任何一方都不行。遙一定會在我的身邊,我也一定會在遙的身邊,這在無形中似乎成為不可動搖的定律。
然而高中畢業典禮當天,這段超越朋友的關係由遙單方面地切斷。他說他會去讀T大,那是間離我要讀的Y大有段距離的學校。
「你對我很重要,但我不想總是依賴你。」
急忙上前拉住遙的手臂,我向他投射求救的目光,傳遞如果甩開我馬上就會溺斃的訊息。
這樣下去不行。
遙如此低語,一副堅信自己是正確的而下定決心的樣子。
「……是嗎。」
鬆開手,遙的話掏空我所有的力氣。
(到底是哪裡不行呢?)
(明明說過沒有遙是不行的。)
夾帶怨懟的困惑在腹中膨脹,形成空隙。
我沉入海底,絕望蓋住我的視野。那種感覺跟現在很像,但我敢肯定現在的情況絕對更糟。
把我拉上來的是凜。
□
「抱歉!我來遲了!」
龍崎怜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我用眼角餘光看見他正兩手撐著膝蓋,緩和呼吸。
反正你來了情況也不會改變。
慢慢找回思考能力的我依舊瞪著地板,暗想。
「你來了啊,小怜。」
回答他的只有聲線明顯低沉許多的渚。江坐在我旁邊用力捏緊雙手,時不時朝我投來擔憂的視線。遙不發一語,我感覺得到圍繞在他周身那股靜靜燃燒的憤怒。
在場唯一哭哭啼啼的是岩鳶高中的女老師(在職)。
「雖、雖然……嗚,巴爾札克[2]說『苦難是人生的老師』,不過這種老師也太蠻不講理……」
「冷靜一點啊,天方老師。」渚連忙安慰。「妳看,這裡的醫生都很厲害,在手術動完以前不要放棄任何希望!要相信小真!」
彷彿應和他的話似的,手術房的門唰啦地打開,我抬起眼,看到病床先被推送到病房,參與手術的醫生們接著從門內走出。
渚最先跑過去,拉住其中一位醫生的手問道:
「小真怎麼樣了?」
「傷患的情況很不樂觀。」站在最前的醫生代為回答。看來是主刀醫師。
「全身多處骨折,幸好重要的內臟並無大礙,主要是車禍的衝擊造成腦功能受損,喪失視覺、聽覺、味覺、嗅覺,以及除了右手掌外的觸覺,而這些感官要完全康復的機率幾乎是零。」
「實在——萬分抱歉。」
主刀醫師領著所有醫生鞠躬致歉,沉痛地表示遺憾後便轉身離開。
「怎麼會……」
渚放開手,快跌倒般後退兩步。
「實在是萬分抱歉!」
雙手恢復自由的女醫師再次向我們鞠了個躬,像害怕接下來可能會面對的責難似地快步離去。
那個叫天方的女老師旋即掩面哭泣,嘴裡邊嘀咕「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明明是那麼善良的好孩子」之類的話。
一直死撐著的江終於無法自持地嚎啕大哭。
遙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向我,一把抓住我的衣襟。
「為什麼沒有保護好他!」
他把我壓制在牆上,傾注全身力氣的手外加話語本身的重量使我無處可逃,也沒有立足點反抗。
「全部都是我的責任。」
我說,下意識壓低視線。
「不要逃避!看著我!」
我被遙執拗地拉起,再狠狠摔在牆上。瞬間,我吃痛地閉起眼,複又睜開。面前總是捉摸不透的湛藍雙眸,此時卻清澈得讓人一眼就看見深處的怒意。
「你這傢伙——」我無視於路過護士的勸阻聲,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既然那麼喜歡的話,為什麼當初要揮開他的手!」
「……!」
他搖搖晃晃地退開,感覺好像有什麼人從背後重擊他的後腦勺。我贏了。獲得短暫的快感。
但我知道這並不能改變什麼。
□
偶爾,我會詛咒神為什麼把人類造得那麼健忘。
即使再怎麼抗拒,身旁的空位還是會被填滿。無論是時間抑或某個人的出現都有可能抹殺掉那個重要的位子。
我恰巧和凜進了同一間大學。
如同趣味相投的男女之後順理成章開始交往,我和凜進一步發展成戀人關係。只不過,我們共通的興趣是一個叫七瀨遙的少年。
「又開始了嗎。媽媽的獻寶經。」
數不清是第幾次我主動提起遙的事情時,凜出聲抱怨,不耐的心情表露無遺。
「凜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
每當我這麼說,凜又會彆扭地把頭撇向一邊:
「就算我阻止你還是想說吧?體恤你悶著憋出病來,我允許你這隻遙症末期的死蒼蠅說。」
「好、好過分!最近凜的用詞越來越粗魯,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都認識那麼多年了,客客氣氣的反而顯得矯情不是嗎。」
「是沒錯啦。」我搔搔臉頰。
「其實凜也很感興趣吧?儘管直說沒關係的——」
「囉嗦!不講就閉上你的狗嘴。」
「啊!凜你又……!啊啊好懷念凜還是『凜凜』的那段時光……」
「別那樣叫我!你活膩了嗎?」
如此這般,我們之間的話題大多以遙為中心延展開來。
通常是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串,凜聽著,不時應付我幾句。一臉索然無味實質上專注傾聽的行為和貓咪很像。
我喜歡凜聆聽我說話的樣子,也知道拿遙當誘餌的自己很狡猾。
等到我察覺的時候,我的視線已經離不開凜了。
□
傍晚,夕陽西斜。
最後一個離開的是江。
我輕輕環住她,動作有些僵硬。她的肩膀開始顫抖起來,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又傾洩而出。
「我好狡猾,明明最難過的是哥哥啊……」
她話說得斷斷續續,伸出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回抱我。
我發出哀號,「抱得太用力了啦。」
「對、對不起!」
她慌慌張張地放開我,吸吸鼻子,雙頰仍泛著紅暈。
「真是的,」邊說,邊拍了拍她的頭。「妳以為我還是那個隨便就哭紅鼻子的小鬼頭嗎?」
「說得……也是呢。」抹抹臉頰,她有所顧慮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目送江離去的背影。空虛的寂靜勒住心臟,鼻頭開始發酸。
在已經空無一人的走廊,我放聲哭泣。
□
隨著和凜相處的時光不斷累積,我漸漸體會到一件事。
其實最想要跟大家一起游泳的人是凜。
去澳大利亞留學、重回日本的時候判若兩人、故意對我們冷眼相向,甚至不遺餘力激起遙的好勝心。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變強。
小學時候的凜擅長表達自己的意志,率直且爽朗的笑容擁有煽動人心的力量。與其隨風倒,不如像國王大人下達指令。這樣的凜也很怕寂寞。
忍受寂寞隻身一人到國外,歸國之後兌現「讓我們見識從未見過的風景」的承諾。
凜原本是這麼計劃的。
明明卯足全力,結果還是換來敗北的下場。
他大受打擊,察覺到自身的不足之餘,也變得越來越鑽牛角尖。
或許是覺得整天嘻皮笑臉不是強者該有的姿態吧。
因此,他講話帶刺,連笑容也一併捨棄;拒人於千里之外,避免任何可能打亂他目標的不安定因素。
我覺得凜比任何人都需要誰可以拍拍他的肩,告訴他你並不是一個人。
真拿你沒辦法。肩膀免費出借哦。
在變成這樣以前,我都認為自己是最勝任「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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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累了。力氣隨著眼淚流盡。
踏進病房,我來到真琴的床邊。
真琴像睡著了一樣雙眼緊閉。
那個醫生是怎麼說的?只有右手掌有感覺……?
目光移轉,放到唯一能夠證明真琴還活著的蒼白物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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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碰觸到某種物體的瞬間,一陣電流迅速竄過。
我馬上知道那是凜。
物體——凜的手先是扯扯我的指頭,再用指甲掐住手背的肉。
痛!我的手指反射性抽動了一下。
大概是知道我的感受,他終於停止對我的手的蹂躪。
沒想到過沒多久,手背卻傳來強烈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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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留情地張口咬,期待真琴會突然睜開眼制止我的暴行。
毫無甦醒的跡象。理所當然的結果。
從那天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多月。
距離向訓練中心請的長假結束沒剩多少天了。
兩個多月以來,我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到醫院探望真琴。
照常打完「招呼」,然後、握緊他的右手。
那幫傢伙只要一有空就會來探病,送來花跟水果。
水果大多進了我的肚子;瓶子裡的水日漸乾涸,原先嬌嫩的花瓣承受不住時間的侵蝕乾枯凋零。
遙僅來過一次。
「當時我很迷惘。」他說。
毫無預警地出現,突如其來的自白。
他看見我握住真琴的手,一絲類似後悔的情緒自眼中稍縱即逝。
我沉默著,等待他的下文。我把手握得更緊,宛如一隻宣示主權的公獅。
「我以為推開真琴對我跟真琴而言是正確的選擇。」
「我也以為我喜歡過你,遙。」
這次,我筆直地望進他的眼底。
他欲言又止,最後改口淡然說句「真琴就交給你了」,從此踏出屬於我跟真琴的空間。
「你打算睡到什麼時候啊,笨蛋。」
我說,捏了捏真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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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被遺棄了吧。
即使對外界時間的流逝失去概念,由凜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生理時鐘正發出不祥的警告。
早晨,凜要是來了的話,一定會大力咬我的手背當作招呼。接下來幾乎整天守在我的床邊,握住我的手,供給我源源不絕的溫暖,使我不再懼怕孤單與黑暗。
儘管他不曾試著跟我交談,我也感到無比幸福。
現在卻靜得都能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響。
從凜不再出現的那天之後到底過多久呢?
其實我在更久以前就已經死掉了吧?
手背上殘留著齒印的感覺也會消失無蹤……
置身於黑暗的遺忘漩渦中,我連自己是否真的有誕生過的事實都無從證實。
我想像出一片海灘。在那裡,大家都開心地笑著,凜也放下戒備,露出難得的耀眼笑容跟遙他們互相潑水嬉鬧。
這樣,就好。即使沒有我。
「——琴……真琴!」
……咦?
[1]祭神的酒瓶組合:指內裝酒類供奉在神前的成對酒瓶,引申為兩個一對的物品、長相相同,或是總是如影隨形感情融洽的兩人。
[2]奧諾雷•德•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年-1850年):法國19世紀著名作家,法國現實主義文學成就最高者之一。
-靈感來自乙一〈失去的世界〉(收錄於《寂寞的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