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1

　　跑。

　　一心一意。少年拔足狂奔。無須多餘的思考，烙下刻痕的身體知道如何應對。

　　左。右。釋放核心源源不絕的力量，砍擊。

　　呼吸短淺，卻從容自得，少年幾乎不受大幅運動的影響，這種程度的戰鬥對他來說彷彿喝開水一般輕鬆。

　　頭頂熾熱的燈光挾帶著眾人的咆哮化作巨石，重壓在身上。

　　為什麼？

　　明明什麼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那為什麼還要表現出一副扯開封口拚命傾倒的樣子？

　　眉頭深鎖，擠出山脊。

　　這世界一切的一切，全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他比任何人清楚，阻礙自己前進的並非眼前行屍走肉、動作遲緩的虛擬魔物，而是——

　　側身，敏捷地閃過從斜後方襲來的棒子，少年順勢以正面迎擊體型比正式開賽前那隻無名巨人足足小了半圈的敵人。



　　整個世界。



　　「哎呀哎呀！」

　　播報員俏皮的驚呼聲響徹全場。

　　「相信各位對它一定不陌生吧？沒錯！它正是神話故事當中出現得最頻繁的魔物——山怪丘儸！據說重達兩百噸的礦石對那宛如原木般粗壯的手臂來說根本小事一樁！」

　　棒子接連毫不留情地追著少年猛打，他四處閃躲，卻不打算採取任何攻勢。

　　「挖此狗英盎～～？你還在猶豫什麼呀Sue選手？時間可是不等人的哦！」

　　魔物生成的提示音從背後不斷傳出，屏住氣息，少年雙腳呈弓箭步壓低身子，用刀砍傷山怪的左腳。山怪大聲嚎叫，失去重心的龐大身體搖搖欲墜。

　　他猛地跳起，輕鬆踹飛山怪手中的武器，落地前同時將自己的刀往後一拋。

　　刀子牢牢嵌入地板，周身釋放出的紅色火焰把幾隻首當其衝的魔物焚燒成灰，有效阻擋他身後大批魔物的奇襲。

　　儘管多餘，少年藉此獲得喘息的空檔。

　　世界。名為不落日。在此，有神的庇護與治理，地上萬物皆可以一生順遂無阻：無病、無痛、不帶一絲煩惱以及遺憾離開世界。順帶一提，現代不落日子民對於疾病與傷痛一無所知，因為自從　　時代因為全能的神降臨而畫下休止符，已經不曾有人體會過那種滋味。

　　想獲得這一切再簡單不過，前提是得遵守規則。

　　明亮、　　永不降臨的美好世界就構築在其之上。

　　少年對不落日的規範——神唯命是從。

　　每天早上醒來，雙眼無不滿載著希望的光輝。然而，十分遺憾地，那已然，成為過去。

　　我們全被神給騙了。

　　受不落日子民愛戴的神，根本只是個憎惡例外的獨裁者。

　　少年跑起來，顯得瘦小的身姿猶如閃爍不定的燭火。

　　（真正的太陽才不是那種鬼樣子。）

　　五年前，自稱為神的青年以無聊為由，在他眼前奪去為數眾多的生命。

　　（反正你也不在乎，不是嗎？這就是你們的設定啊。）

　　神要少年做出選擇。

　　是選擇悶不吭聲，繼續規矩地燃燒生命；或者乾脆自我了斷，化作不具任何意義的塵末消失殆盡……？

　　毫無意義的戰鬥尚未結束。

　　左腳負傷的山怪不願服輸似地穩住重心，接下來，它敞開雙臂作出準備合掌祈禱的樣子。

　　少年卻早它一步。他赤手空拳，對山怪的傷處使出連擊。

　　山怪被少年猛烈的攻勢逼得節節敗退，震怒之下，它像捻起地上小石子一樣抓著男孩的頭顱，把少年扔到幾百公尺遠的空中。

　　銳利的風聲在耳邊呼嘯，當所有人都認為少年會重重撞上透明的防護壁之際，他流暢地翻轉身體，雙腳往突然出現的紅色板子一踢，藉著反作用力向下俯衝。他掉落在刀子旁邊，火勢持續延燒。

　　拔起刀，拿火權充的隔離牆旋即消弭。他幾乎瞬間移動至山怪的跟前，以先發制人的氣勢一舉砍斷山怪的雙腿。

　　山怪不支倒地，悲慟的哭叫聲劃破競技場緊張的空氣。

　　少年給予山怪致命一擊，山怪頓時化作光點消失。緊接著傳來播報員的聲音：

　　「出現了！Lv.99的空中霸主波赫亞！」

　　一道龐大的陰影掠過頭頂，遮去燈光——

　　嘎……少年抬頭望去，一隻肥碩的巨鳥正盤桓空中。

　　「距離本次示範模擬戰結束只剩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而場內的魔物仍有十多隻！刷新紀錄Yes or No，全看我們的常勝軍No.1 Sue選手個人的本事了！」

　　似乎在呼應播報員的話，少年將身體能力發揮到極限，以非常人的速度把地上的魔物全數掃除乾淨。

　　與此同時，競技場的上空，懸浮的小點漸漸擴張成一張白色的網。

　　全場鴉雀無聲。

　　「小弟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真的做到了！時間限制只有短短的五分鐘啊、重複一次——時限五分鐘之內打敗一百隻魔物！」

　　彷彿大夢初醒，沸動的空氣一下炸開了鍋。

　　少年使出二段跳，在滯空期間，紅色的板子再次出現。這是一種將核心能力具象化成實體，綜觀全人類約莫只有百分之零點三的人才擁有的能力。

　　踩著自己造出來的立足地向上衝，少年狠狠削下巨禽一隻翅膀，刺穿心臟，然後毫不遲疑地直飛網的正中央。

　　眼簾低垂，右手放在紅色的通關按鈕上，一秒不差。

　　Winner 高中部二年三組Sue。



　　午休時間，充滿設計感且寬闊舒適的學生餐廳充斥著一股沸騰的騷動。

　　「恭喜Sue同學再次刷新紀錄！」「太厲害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請問你是怎麼辦到的？」「阿介阿介我們永遠支持你！」

　　從來餐廳的路途上，諸如此類的聲音便不曾停止，到了餐廳情況則越演越烈。

　　儘管擁有「準沙朵」這樣響亮的稱號，人牆的中心——Sue對此也只能舉手投降。

　　「真的很謝謝你們的支持……」同樣的內容不知道重複多少次，Sue大聲呼籲：

　　「午餐時間所剩不多，請大家趕快去用餐吧！」

　　就算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導，

　　「那種事怎樣都沒關係！」「對沒錯！少吃一餐又不會死！」「請務必讓我們繼續簇擁您！」

　　仍受英雄崇拜主義所支配的學生們可不會就此罷休。

　　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Sue按著乾癟的肚子，欲哭無淚。

　　大量使用核心能力的後遺症其一是疲累，其二則是飢餓。為了補足缺失的體力，他通常得吃上五碗白飯，嗑掉三大碗的感覺肉類食物，睡足一個小時的午覺才能平衡。

　　《聖書》第一章開頭的第一句話如此寫道：「平衡代表秩序，秩序帶來和平。」

　　放在最前，彰顯出其堅不可摧的重要性，代表它是全不落日子民皆得遵守的共同規約。

　　他天生擁有遠超過一般人水準的核心能力，為了可以更靈活地掌握它，納己所用，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僅此而已。

　　「夠了沒啊！擠成一團叫人怎麼專心吃飯？」

　　聞聲，人海自動概分兩路，一個嘴裡咬著胡蘿蔔的紅髮少女從人海末端走向Sue，步伐率性又大方。Sue看見來者，苦澀地乾笑兩聲，益發覺得自己能趕在下午的課開始前吃完午餐的希望渺茫無比。

　　「赭陽來了！」「是萬年第二的赭陽耶……」「她現在大概正為Sue再次刷新紀錄的事氣得牙癢癢的吧？」

　　旋即駐足，少女瞪向前方的頭號勁敵——Sue，視線銳利得好似真可以把對方大卸八塊。

　　背脊竄起一股惡寒，「咦！為什麼瞪、」

　　腳下方圓五公尺的地面產生龜裂，使Sue不得不把話硬是打住。

　　預料到接下來事態的發展，他旋即變出屏障，擋下那雖說是小型爆炸但威力仍不容小覷的衝擊。呼，千鈞一髮。

　　喀。拿下胡蘿蔔，名為赭陽的少女用她沙啞卻響亮的聲音大吼：

　　「明明只是個Sue八介！」

　　「Sue八介是什麼鬼！？所以說為什麼老對我一個人發火嘛嗚嗚……」

　　儘管被吼得委屈莫名，奉行和平主義的Sue只得用手捂著嗡嗡作響的雙耳，向自動恢復如初的地板低聲泣訴。

　　圍觀的同學早在赭陽爆發前，便基於不想被掃到颱風尾的理由一哄而散。留下來的只有一臉無辜的Sue、怒啃胡蘿蔔的赭陽、Sue的摯友古倫多以及身板挺拔、身穿桑德拉國中部制服的不相干閒雜人士同學乙。

　　「赭陽別這樣啦！會給其他同學帶來困擾的。」

　　規矩制式的油頭搭配老氣的針織背心，叫做古倫多的少年輕拍友人的背，溫和的嗓音滿是無奈。

　　拿出手機，他登入感覺食物商店，幫助友人的胃袋不再鬧飢荒。此般體貼周到的舉動絲毫不遜於全天下任何一位為孩子辛勞奉獻的母親。

　　「哼，我才不管那麼多。」撇過臉，赭陽尖銳的矛頭指向正大啖感覺食物的Sue：

　　「喂你聽著，下一次模擬戰鬥測驗我一定會把你從第一名的王座拉下來！」

　　結果，回應她的只有：嗶嗶的電子音以及「嗝——」一聲，

　　滿足的飽嗝。

　　「……嘖。對你這種人下戰帖也是白搭。」

　　「話說你誰啊？」

　　自知沒趣，赭陽轉而將咄咄逼人的視線投在努力縮小自己卻依然徒勞的同學乙身上。

　　「呃、呃那個……」

　　意識到自己成為三人目光的聚焦點，同學乙那因為內心忐忑而止不住發抖的模樣，宛如一棵缺乏營養徒有身高的孱弱樹木。

　　「赭陽妳的口氣會嚇跑人家……」

　　「我說古倫多你啊，從剛才就一直嘰哩呱啦的要我別這樣別那樣，簡直比我媽還煩人！」

　　「赭陽妳才是！如果再不想辦法改改妳容易發火的脾氣，妳遲早會——」

　　「好了好了，」總算重返人間的Sue連忙跳出來緩頰，並意有所指地望向頭頂上透明的天花板。

　　「無意義的爭吵對誰都沒好處。」

　　依循Sue的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像進入到某個靜謐空間似地唸出禱詞：

全能的神啊，請寬恕我的罪。

　　我虔誠地宣示：

　　由祢一手開創出的不落盛世，我必誓死守護。

　　——朝那存在透明天花板之外，比以往靠得更近的太陽許下誓言……

　　隨著禱詞進入尾聲，兩人原本扭曲的神情逐漸平復，心境也輕盈許多。

　　「人心一旦浮躁，平衡會被破壞掉的。」

　　表面畫著一顆眼睛的太陽終於離開了他們的視野。

　　「嗯、嗯。」有些難為情地摳摳臉頰，古倫多點了點頭，說：「幸好有阿介的提醒。剛才的我真是丟臉到家了。」

　　「哼，先說好，我可不是因為害怕『神隱』這種毫無根據的傳說才照你說的去做……」

　　「神隱並不是傳說！」

「啊？」

　　同學乙失措地捂住闖禍的嘴，拚命搖頭。

　　遺憾的是，已經無人能阻止那個被觸及逆鱗的紅髮少女了。

　　赭陽雙手重重拍上同學乙的肩膀，「想說什麼就說啊——？」聲音低沉得近乎像個男生。

　　咕嚕。

　　目光游離了一會兒，同學乙嚥口唾沫，豁出去似地重申：

　　「神、神神隱並不只是《聖書》上用來制止大家別犯錯的名詞而已！」

　　「等、等等，聲音！還有這話題也……」古倫多連忙制止。

　　「有趣。」赭陽則是饒富興趣地催促下文。

　　得到赭陽肯定的同學乙接著戰戰兢兢地說：

　　「我懷疑我們班有人曾被神隱過。」

　　同學乙出人意表的告白讓原本輕快的氣氛瞬間結凍。

　　「你們站著說話都不累啊？總之先坐下來吧。」

　　Sue雖笑著提議，眼底卻流露出一絲動搖。他輕點虛空，一組四人座的桌椅馬上在他跟前的地板快速形成。

　　「——俗話說的好，『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嘛。」

2

　　「我從小就動作慢、手腳不靈活，不像其他男生一樣有力。」

　　「嗯。」

　　「核心潛力值不被人看好、腦袋遲鈍。因為這樣成績總是吊車尾。」

　　「嗯嗯。」

　　「外界不能理解的視線和內部永遠達成不了的自我期許壓得我喘不過氣。後來，我發現自己的步伐變得愈來愈沉重，也無法清空內心的雜音誠心禱告。」

　　「……喂，別以為我們不吭聲就可以順勢把人當作煩惱諮詢師。」

　　赭陽終於耐不住性子靜靜聆聽，強勢打斷對方看似永無止盡的消極告解。

　　「啊、對不起！」

　　同學乙連忙賠起不是，窘迫地縮起肩膀，咕噥著解釋：「我想說讓你們先了解我個人的情況比較好。」

　　到底是好在哪裡啊？

　　收起覺得麻煩的失禮表情，赭陽接著說：

　　「還有啊，不是我愛潑你冷水，再怎麼說你的精神狀況已經稱得上『異常』了。老實說要不是你真的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不然我到現在都還會覺得不落日子民淨是些對神諭毫不存疑的笨——啊危險，說出口的話被神隱掉的就是我啦。……等等我想一下我要說什麼。啊對。神不會對你坐視不管，所以就算找我們商談也無濟於事——你是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才來的吧？」

　　「對，是這樣沒錯。」

　　「為什麼是我們？」

　　「正確來說，我想詢問的對象其實是Sue學長。」

　　感受到三人的目光一齊投注在自己身上，險些噎著的Sue暫停進食，抬起臉一本正經地雙手交扣。

　　「我有在聽。你說。」

　　「有在聽才有鬼！」赭陽一巴掌拍醒她那豬一般的競爭對手。

　　「痛！」

　　「好了啦。」一如既往跳出來緩頰，古倫多提出疑問：

　　「你以前有試著找誰說過這些話嗎？」

　　同學乙搖搖頭，淺色、彷彿孩童的眉毛往中心聚攏。

　　「每當我說自己可能是『世界的不適應者』時，大家總是笑笑的對我說『那麼就祈禱神給你換顆腦袋跟身體吧。』對話到此中止。真過分，我明明是那麼認真的在煩惱啊。」

　　「只有她不一樣。」

　　「她？」

　　「我的同班同學。就在我萬念俱灰地想著自己即使哪天消失了也不稀奇的時候，她出現了。」

　　「夠了！」不知為何面紅耳赤的赭陽拍桌起身。「我可沒那麼閒聽你講三天三夜的羅曼史！」

　　「咦咦、對對不起，我快說到重點了。而且我也沒打算說什麼羅曼史……」

　　「好了啦，赭陽。也沒人強迫妳聽啊。」

　　Sue站起來，伸手順順赭陽亂翹的紅髮。

　　毫不意外地——赭陽一把揮開Sue的手，「別碰我！想打架嗎？」嘴上說歸說，卻還是坐了下來，老實地攝取起感覺食物，讓人完全摸不透心思。

　　「真是的。口氣再這麼粗魯的話，小心沒人敢娶妳喔。」Sue調侃道，坐下的同時，順勢望向位在餐廳正中央的時鐘。

　　——呃？

　　由於太過震驚，以致來自赭陽怒氣沖沖的回敬他全數漏接。

　　往前移動了。

　　明明十秒前還指著「10」的分針，故障一般地，繞回「6」的位置。

　　「……介。阿——介！」

　　「嗯呃？」

　　「你怎麼啦？突然發起呆來……」

　　「不那個、我沒事。抱歉。」

　　邊說，他邊四處查看是不是有人和他一樣目擊到那個不尋常的異變。

　　沒有。沒有。沒人發現，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學生餐廳依舊充斥著平凡的嘈雜。

　　「真的沒事？我看你的臉色根本不像沒事的樣子。」赭陽瞇起雙眼，狐疑地問。

　　「你們有注意到時間嗎？」

　　「啊？時間？」

　　赭陽操作著手機退出感覺食物商店，回到首頁。桌布的主題人物是隻和本人風格相去甚遠、朝氣地比出勝利手勢的可愛玩偶。這大概是她不為人知的個人喜好吧。

　　「十二點三十三分。你在緊張個什麼勁？時間還多得很。」

　　「是嗎……」

　　「抱歉，我們回到正題吧。」

　　Sue朝同學乙虛弱一笑，

　　「不好意思，其實我也看到了。」

　　對方爆炸性的自白卻讓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

　　雙目圓睜的他甚至無力阻止莫名的寒意打亂他的呼吸。自從那一天起，為了重新適應世界，他努力佯裝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怎奈仍是免除不了功虧一簣的命運。

　　「你也注意到了？那是怎麼回……」

　　「她曾經跟我們一樣能看見世界的漏洞。」

　　「曾經？」

　　「嗯。」

　　「也就是說，現在看不見了——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這就是，你會懷疑她遭遇過神隱的理由嗎。

　　同學乙緘口不語。Sue自動把它視作默認。

　　「下一個或許就是我吧。」

　　下顎一顫，Sue按捺住內心的動搖，選擇聆聽。

　　「感覺有點諷刺啊。這下我不用祈禱不需要付錢，就可以換顆全新的腦袋跟身體了嘛。」



　　只是如果真變成那樣的話，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