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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常漫長的午休結束後,同班的古倫多和Sue順著人流並肩同行。

  原來真的有啊……內心低語著,Sue隨意將視線掃向前面同學的後腦勺,滿身的疲勞不減反增。

  世界的不適應者——這種稱呼還是第一次聽到。


  「阿介,你不覺得那孩子好像有點過度悲觀嗎?」

  古倫多看向身旁的友人,露出一副「你不同意我會很困擾」的認真表情。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Sue手足無措地從無邊的沉思抽離,「呃、是嗎?」

  「你在恍神?感覺真不像你。」

  「哈哈,大概是腦袋裡的哪根螺絲鬆脫了吧。喀啦喀啦地發出細微的噪音,好煩人啊。」

  「那還真是災難。我以為你已經在午休充分地休息了呢。」

  「聽完那樣的事之後怎麼可能放鬆得下來啊?一般來說。」

  「的確。」古倫多贊同地點頭。「不過神隱如果真的存在,聽他的說法,應該也不是什麼嚇人的現象才對。」

  「你真那麼想?」打從心底無法認同友人觀點的Sue提出質問。

  「嗯?難道不是嗎?」古倫多卻一派莫名。「既然已經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可能會破壞日常生活的壞事,神也會對這樣的自己伸出援手,那到底又有什麼好煩惱的呢?」

  「應該要更快樂地生活,期待迎接全新自我的那一天到來。」

  「我說古倫多你啊,」突然駐足,Sue壓低視線,一臉深沉。

  「什麼?」速度超前的古倫多朝他投向困惑的目光。

  那張故作嚴肅的娃娃臉忽然明亮起來,用令人望塵莫及的超快語速說道:

  「身為世界適應者的你適應力超強百分之兩百實在太讓人羨慕啦可惡!」

  「好啦別鬧了,很丟臉耶。拜託快變回原來的Sue先生啦!」泛起一抹沒轍的微笑,古倫多趕緊把他拉離原地。「我也真是,居然淪落到被像你這種人提醒冷靜的地步。正好下一堂是舒壓課,利用那個時間好好沉澱心情吧。」

  「欸,古倫多,」拉開那隻握住自己胳膊的手,Sue在古倫多跟隨人流進入教室前叫住他。

  「你剛剛那些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聽的對吧。」

  「那當然。出自肺腑的善意建言,你不滿懷感激地接受就是存心找碴。」

  「萬一我真的遭遇到神隱的話,你會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結果我剛剛說的話你還是沒聽進去嘛。」髮型是中規中矩的七三分,個頭足足矮了他一顆頭的古倫多嘴裡邊發出嘖嘖聲,邊佯裝哀戚地搖了搖頭。

  「你聽好,我們並非需要注意到世界的漏洞才能存活的生物。不如說,沒有能力去注意到才是真正的幸福。世界不管出現怎樣不合常理的現象,在神的控管下,我們很安全,連要煩惱都是一件困難的苦差事。發生錯誤,再修正就好,我相信全能的神會慷慨地替你消除掉那些不必要的顧慮。

  「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你忘記我了,不管幾次我都會再次成為你的朋友,安啦、安啦。」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曾經拯救過自己的燦爛笑容,此刻看來卻扎眼得生疼。

  果然、是我會錯意了嗎……他心想,嘴角扯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嘲諷。

  他的心情,大概只有跟他有過相似經歷的人才能理解吧。

  但這種人怎麼可能存在。就連向他們傾訴煩惱的同學乙也一樣,從對方的眼神和談吐中嗅不出半點跟他相同的氣味。那個人只是世界的不適應者,一個應當被修正的微小漏洞。神當時親口對自己說過,自己是這世上唯一被選中註定要擁有那般悲慘過去的人。

  牢籠裡所發生的任何異變,皆不可能逃過身為飼主的神的眼睛。神就像能夠按照自己喜好恣意修剪盆栽的園丁,喀擦一聲,所有腐爛枝節就此消失。我們偉大的神又再次守護花園的美麗和平,好,掌聲鼓勵鼓勵。

  也許古倫多是正確的。神隱並不是什麼應該懼怕它的壞事。

  一旦接受神隱,那些可怕的回憶全部都會被洗去,而他也可以毫無芥蒂地面對現在的母親。如此一來,他便不必再受過往牽絆,重新加入追求幸福的行列,享受神給自己安排妥當的美好日常。

  這……不是他自從那一天之後就一直深深期盼的奇蹟嗎?

  換上往常的隨和笑容,「嗯、嗯。你說得對,謝啦。」

  Sue越過友人早一步踏進教室,說出口的謊言浮在空氣中迷失了方向。



  舒壓教室,是個擁有天堂美稱的地方。顧名思義即是專門用來消除學生的壓力、使其心理狀態更能符合世界要求、每間高階學校的必備教室。

  教室裡遍布眾多上頭有透明護罩、棉絮狀的艙房,牆壁則是仿照天空的顏色漆成一片蔚藍。從外部看來,它彷彿一顆巨大的雞蛋,尖端之處理所當然被鑿開來以便太陽監視。

  當學生進入艙房,艙房將會緩緩升起,防護罩切換成外部不可透視的模式(太陽除外)。學生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佈景,而艙房的底部甚至附帶按摩功能,幫助化解身體的疲勞,達到放鬆身心的目的。

  Sue選了個離他最近的無人艙房搭乘,面前透明的玻璃罩馬上顯示出設定的面板。

  草原、沙灘、自己的房間……

  他面無表情地不斷點擊下一頁,最後終於有個佈景成功抓住他的眼球。

  它的預覽圖片就只呈現出一種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的顏色。

  一種比拿鐵還更加濃郁,孤單、深沉、會激起人戰慄的顏色。

  但奇怪的是,他無法挪開視線。有股熟悉感油然而生,他的嘴裡嚐到一絲苦澀。

  以前明明沒有的……

  說明欄也一片空白,根本無從得知它究竟是新加入的佈景,還是只是單純的系統故障。

  點點看吧。秉持著冒險精神,他按下確認,艙房倏地產生一陣劇烈的晃動。

  咦——難道真的抽中了下下籤?

  後悔莫及的Sue連忙牢牢抓住底座,讓自己不被震飛撞得腦袋開花。

  等到晃動平弭,正要鬆口氣罵句「搞啥啊」之際,艙房內又刷上一層慘白——不,應該不能再說艙房「內」了,舉目所及,全是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的白,艙房、教室什麼的早已不見蹤跡。

  此時的他正失速墜落,大叔樣地喊道:

  「搞——啥——鬼啊——」

  原本蓬亂的淡色頭髮變得更加凌亂,骨頭像要散架似地瑟瑟發抖。不論是風襲來的觸覺,抑或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的墜落感,他百分之百能肯定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絕非單單一個佈景那般和藹可親。

  在似乎永無止盡的墜落途中,數以萬計的管線如蛇一般扭動著向上從他身旁竄過,周遭的風景隨之有了色彩。

  咚。到達。值得慶幸的是沒有比預想還痛。他暗自對設計師的寬容心懷感恩。

  仰頭一望,令人茫然的白色已是一片鐵灰。他正置身於一個被遺棄的空間。偌大卻擁擠。

  失序的紊亂、足以把人逼瘋的嗡嗡聲、光明世界絕不容赦的  。

  冰冷的地板覆滿數都數不清的管線,它們恣意縱橫交錯,讓人不自覺聯想到叢林的樹根。每條管線宛如富有生命似的,各自通往不同的地方,互相連接各種大大小小的儀器。空間乍看之下雜亂不堪,事實上房間裡的所有物件都守著陣地如實運作,沒有東西是多餘的。

  咕嘟……嚥下一口不安,他捏捏開始冒手汗的手心為自己壯膽,小心翼翼地踩著粗壯的管線移動,試圖找尋出口。

  房間的天花板很高,而且沒有窗戶。他仰賴空間唯一的光明巡視每個角落,努力忽略體內腸子翻攪的不適。他發現一道像是門的裂縫,只不過那裡也覆滿了錯縱複雜的層層管線,看來除了強行突破以外沒有其他可行的逃脫方法。

  封閉密室、了無生機,他敢發誓外界絕對沒有比這裡更符合「牢籠」實質意義的地方。

  合上眼睛,他感受著體內核心能量的流動。一睜眼,他旋即衝上去,雙手握著刀迅速砍向緊閉的門扉。

  不出所料的失敗。他的舉動也只是稍微擾亂空間裡近乎停滯的空氣而已。好似前方空無一物似的,刀就這樣直接穿透了門,以現在的情況而言用「一籌莫展」來形容也不為過。

  等待課堂結束,電源強制切斷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在此念一浮出腦海沒多久便被他硬生否決。

  ……儘管再怎麼不願,該來的還是會來。

  這個地方一定就是神所說的「籌碼」,擊破不落盛世謊言的利器。

  那天過後,惡夢接連纏身的他精神瀕臨崩潰。以往的認知已不再管用。視線範圍,所有東西皆染上可怕的鮮血的顏色。他不再正常,生活偏離了常軌。

  連想都沒想過這一切會發生。他就和其他同齡的純真小孩一樣,對自己終會成為一個強壯的靈核為神鞠躬盡瘁這樣的未來深信不疑。

  只要給人們一個穩定的社會、寬裕的生活、明確的目標,即使要像木偶一般過著被操縱的人生似乎都可以全盤忍受。

  神單單以排解無聊作為理由,親手將他小小的世界顛覆打碎,變得破破爛爛,再也無望拼湊成原來的形狀。只要一回想起神託付給他的任務,牙齒就嚇得直打顫,活像隻待宰的羔羊。

  ——憎恨?反擊?別開玩笑了!這種事誰做得到!

  然而,殘忍的現實顯示,既放棄踏上神專為他另闢的險惡道路,又無法全心全意臣服於神的指示,那他的存在價值也將蕩然無存。

  不久前才剛大鬧特鬧過的能量卻反而像睡著似地安穩流動。為什麼偏偏是我?懷著無從宣洩的負面情緒,他不禱告,不運動,不吃飯,就只是一個勁地拉起棉被蓋住全身,阻斷外界令人憎恨的陽光,不停低聲詛咒世界……

  (喂,我們玩個遊戲吧?)

  (我保證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干涉。)

  (當然,操控大局的權力依舊操之在我。但是我同樣,會賜予你反擊的籌碼。)

  ——竭盡所能地娛樂我吧,人類。

  高高在上的口吻,宛如一把銳利的劍刺穿他對這個世界的美好設想。

  神問:你認為一個異類的生存之道會是什麼?

  當時身心俱疲、思緒混亂的他無言以對。

  直接尋死?乞求修正?還是在身上灑上麵粉,假裝自己是隻健全的白羊?

  不對。

  把上述選項全數否定的Sue眼前就只剩一條路——

  放棄慢吞吞的移動方式,他腳踩紅色的踏板來到幾乎所有管線匯流處的頂端,一個碩大的培養艙矗立跟前。

  喀登。心臟不由自主地顫動。

  進入他視野的是一個性別未明的人類小孩。那孩子戴著面罩,長髮隨艙內液體恣意飄舞。他(或她)的手腳均被管線纏住箝制了活動,生命氣息直逼近零。

  剎那間,他的嘴角綻放出一抹扭曲的微笑,久違的酸楚竄上鼻頭。

  透過剛才的破壞行動,他知道光憑意念或者蠻力無法干預這裡的事物。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假象,在外面的世界它或許已經分崩離析、化作一顆不具意任何義的微小塵粒。

  但有股不知從何處湧現出來的信念,促使他確信那個受困於艙內的孩子一定還在世界的某處掙扎著苟活。

  他將額頭靠上冰冷(大概)的玻璃,輕喃:

  「等我。」



  是玩具也好,棋子也罷。

  力量太過薄弱的他也只能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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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参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