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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事發生在洗滌時間剛結束沒多久。

  少年繞過那些動也不動的路人身旁,每走一步,與夕暮同色的液體便滴落石板地,形成一條無限延伸的腳鐐。

  少年和路人都面無表情,兩者卻有著本質上明顯的不同。

  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致使同種族之間的兩個個體產生差異的是心。

  天際,觸不可及的另一端,傳來歌聲。

  「已經、夠了吧……」

  少年輕聲囁嚅。路人們開始走動。歌聲停止,歸還了時間。沒有人聽到少年說的話、對少年投向好奇而探究的眼光。人們無視異常,完全將少年視作處於獨立空間的亡靈,帶著平靜而滿足的表情返家。透過傳來神的影像(神稱之為「導覽」)被選中的少年得知那股力量的存在。

  (門的後方。)

  (到那裡,奪回真實的太陽。)

  「停下來——……」

  少年懇求著雙腳。腳趾、腳踝、小腿沾滿血污,但那大多不是他的。

  他的腳毫無聽勸的意思,彷彿變成一具加裝在軀幹的機械,強制執行著違背他意願的指令。

  儘管精疲力盡,直至披露真相之旅結束以前,身體的主控權都不屬於自己。

  人去樓空的商店街還剩攤販各自收拾著店鋪。那些攤販清一色是女人,這個年紀的男人全被指派到偏遠的外地從事建設等勞力性質的底層工作。在家庭中女人扮演媽媽,男人則擔任爸爸一角。除此之外不和任何人產生複雜的關係。單純意即和平。

  少年繼續搖搖晃晃地前進。明明不久前還很聒噪的「神」此時不發一語。祂從我的身體離開了嗎?既然如此,為什麼我還是沒辦法隨心所欲地控制身體呢?壞掉了嗎?

  絕對是壞掉了,他悲哀地想。做出那種事的自己已經喪失身為人的資格。即使那並非本意。

  砰咚。無預警地,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前方突然有面牆擋住他的去路。

  「哎呀,非常對不起!」

  原以為是牆的物件對他說了句抱歉,少年瞇起眼睛,對方背光的臉熟悉到差點讓他喊出聲。

  看起來很像,卻不是。

  「看你身上髒兮兮的。發生什麼事了,孩子?站得起來嗎?」

  被暮色弄混的輪廓是和善的。婦人伸出手,身材、口吻和少年的媽媽如出一轍。

  「這是最後一件我要告訴你的事。」

  少年心頭一驚。那位聒噪的「神」終於開口說話,同時操控他拍開婦人的手站起來。婦人沒有發怒,只是撫著臉頰嘀咕「真是奇怪的孩子」就走了。

  對於神獨斷的舉止,少年有些不滿似地想表示什麼,不過神搶在他之前說:

  「不用太在意啦!反正只是具失去靈魂的軀殼。」

  「失去靈魂的軀殼?」

  「嗯,當然包含你的母親在內。她們都是被事先設計好程式的人偶。」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我可是『神』哦!全知、比你們人類更居高位,如同維持世界通常運轉的系統般崇高的存在。」

  「那麼溫柔的媽媽她怎麼可能是人偶?再說人偶又生不出小孩!」

  「生下小孩後才會變成人偶。」神無情地說。「你未來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變成那樣,由於你是男性,所以會被派遣到外地做體力活。不過,那是與我相遇前的假設。現在的你要說幸運很幸運,說你很不幸也沒有錯。」

  「……」少年沉默一會,似乎被說服了。

  「瑞莎的媽媽也是人偶嗎?」

  「你說那個跟你交情很好的青梅竹馬?——當然囉。在這個世界,沒有例外。」

  「為什麼?」少年不死心地接著問。「瑞莎她的媽媽是個溫柔的人、又親切。茶泡得非常好喝,還會織圍巾給瑞莎……每當瑞莎提起她媽媽的時候,都是笑瞇瞇的。我不相信她嘴裡的媽媽是假的。」

  「假的?」神笑了。「我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說你們的父母是假的這種話。安心吧!太陽是世上唯一的假貨。你們的父母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只不過為了確保每個家庭功能發揮的完善,神——就是我,奪取了變成父母的人的靈魂——換句話說,即為核心。」

  關於核心,少年目前僅知道它之於生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質,並潛藏著強大的力量。失去它,等同於失去生命的一半。媽媽怎麼看也不像已經喪失核心的人。難道說……

  「我可沒有說謊。說謊的是學校灌輸給你的知識。」神讀取了少年的心思。

  「靈魂意即核心。核心正常運作代表你可以學習、思考、做出判斷、對外界的事物產生感想、價值觀。通常我不會耗費心思改變初核或靈核的想法,因為人類是順應環境而生存的動物。既然生活安定、無後顧之憂、對我的崇拜根深蒂固,我根本用不著成天提心吊膽會不會有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做出反叛行為。但萬一真的有人企圖破壞、不認可世界的和平與規範,我也會透過非常手段予以修正。

  「說歸說,這樣千篇一律的日子我也差不多過膩了。你核心暴走的事正好可以給我當個消遣。以你媽媽的情況來說,核心之力被迫中止,撇開無法鍛鍊潛能、投入一切跟核心相關的職業不談,她的思考能力大幅降低、幾乎感覺不到生理以及心理的痛楚、她活下去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將你撫養長大。她不會因為厭倦生活就把你棄之不理,過起自己的快活人生。你們的媽媽所對你們做的溫柔舉動,全——都是身為一個稱職的母親應該做的必要行為。因為失去靈魂,所以只能像人偶一樣受限於絲線的操縱。你剛剛也隱約察覺到一點異樣了吧?那個女人和你的媽媽很像。失去靈魂,代表人格的死亡,使他們的生命不再具有獨特性。我說過,沒有例外。」

  少年忍住哽咽,把一顆擺盪不定的心託付給沉默。知道自己的親人沒有靈魂的事讓他心情雪上加霜。

  「謝天謝地,你是一個非常理智的小孩。」

  神不識趣的稱讚卻反倒使少年的表情變得更加陰沉。

  「抱歉!一時之間強迫你接受龐大的訊息量……消化得如何?雖然時間還算充裕,不過我想速戰速決。」

  「速戰速決?」

  「先別急著害怕。」神說。「今天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殘酷的畫面浮上腦海,少年一陣作嘔,因此疏於去留心神話中的弦外之音。

  「……為什麼是我呢?」

  「為什麼不是你呢?」

  算了。少年自暴自棄地想。神只會告訴他必要的情報、把加諸在他身上的不合理硬說成「必然的因果」而已。這種不負責任的神究竟有哪個地方值得人們死心塌地地尊敬呢?

  編號457963。媽媽的攤位。與神對話的期間,他的機械腳依舊領著他前進。

  媽媽像雕像一樣站在攤位前,五官緊繃。少年從媽媽的身上感覺不到半點生的氣息。

  「不把重要的觀眾留在原地可不行。」

  神解說。然而這並沒有完全解答少年的迷惑。

  「哎呀,小介?你在這裡做什麼?」看見少年而「活」過來的媽媽,驚訝的神情中亦帶有寵溺的笑意。

  「看你身上髒兮兮的。該不會又闖禍了?你啊,還真會給人添麻煩呢。」

  真的,一模一樣啊。

  少年的臉皺成一團,面對神勉強佯裝出的冷靜瞬間崩壞。

  「已經這個時間了——怎麼啦?你哪裡受傷了嗎?」

  媽媽顧不得手邊的收拾工作,連忙飛奔出攤位,憂心地來回檢查少年的身體。

  見少年一身怵目驚心的髒污、哭個不停的模樣,媽媽溫柔地將脆弱的少年輕擁入懷。邊拍著他的背,邊哄:

  「乖,不哭不哭……」

  「很痛嗎?再忍耐一下,等媽媽趕快收拾好攤位我們就回家好嗎?」

  少年點了點頭。

  ——騙人。

  媽媽的聲音、懷抱、笑容——所有的一切明明都如此溫暖,神卻一口咬定這樣的媽媽缺少了心。

  「感人肺腑的親情戲碼到此為止。」

  咦!?少年倒下,一臉驚愕——他的手以不可思議的力道與速度,不受控制地刺穿自己的心臟。

  是神。在生命快速消逝之際,他第一時間想到。

  「小、介?」

  頭頂接著傳來媽媽的聲音。

  「我的孩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吶喊之後,媽媽壞掉了。

  砰,的一聲,倒地不起。

  「用『壞掉了』來形容的確沒錯喲。因為是缺少靈魂的人偶嘛。」

  「她見證了你的死亡,作為『媽媽』一角的她也失去存活的理由,所以發生不可修復的故障。」

  「並非壽終正寢的虛無在這個世界中是不符常理的漏洞。沒有漏洞是身為神的我不能修補的。你要你的媽媽回來當然也是可以,但我不能保證她會完好如初就是了。」

  彷彿事不關己似的,神那道可恨無比的聲音仍持續在腦袋裡迴蕩著。

  從胸膛的洞口不斷流出血液,少年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寒冷啃噬著部分曝露於空氣中的心臟。

  我快死了。為什麼?

  因為過度失血而缺氧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浮現出問號。

  「安啦!你死不了的。只要肉體還保持大致的完整性,你體內的核心就會自動修復損壞的肉體哦!哼哼,這設定超棒的對吧?」

  神說的沒錯。他的血、肉末與碎骨正快速倒帶般地恢復原狀。

  「現在是因為有我的附身,你的核心才能用『神速』修復身體。但通常像你這種傷勢還是需要馬上就醫,接受專業治癒師的治療才行——」

  「祢到底想幹嘛!?」

  完好無缺的少年彈跳起來朝空怒吼,表面畫著眼睛的夕陽依然靜止,毫無落下的跡象。事實上,少年也從沒想過它落下後世界將會變成哪種樣貌。

  吼完,不等神回話,少年馬上飛奔至媽媽身邊,把她攙扶起來。

  好冰冷。

  少年邊哭著,邊用手舒緩媽媽扭曲而僵硬的臉部肌肉。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什、麼嘛……」

  原以為「壞掉了」的媽媽再度開口說話。

  「媽媽!」

  「原、來小介……還活著呀?感、謝神明。媽媽——我……很幸福。」

  眼角帶淚,脫離「媽媽」的身分第一次用「我」自稱的溫柔女性,最終帶著滿足的幸福笑容告別了世界。

  空無一人的商店街陷入死寂。

  為什麼?

  「沒有核心的人偶叫做虛無。沒有核心,沒有修復能力,所以壞了就是壞了。很簡單的道理。」

  「我在問祢為什麼要殺她!」

  「殺?你說『殺』?哎呀呀呀,失誤失誤!」

  「你媽媽現在面臨的是『不可回復之損壞』的狀態哦。你最好先從根本的地方搞清楚再說話比較好。」

  「祢不是神嗎!神怎麼可以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不負責任的是你啊,人類。」

  「什、」

  倏地噤聲,他呆然望著一群不知從哪來的白衣人包圍住媽媽和自己。

  白衣集團其中的兩個人走近了他,伸出手作勢想拉走他懷中壞掉的、唯一的媽媽。

  「不准碰她!」

  少年死命抱住全身已經僵化得像塊冰冷木頭的媽媽,淚如泉湧。

  「別擔心,他們是負責帶你媽媽前往天梯的清道夫。不會傷害她的。」

  「夠……了。就算、是假的也無所謂……拜託!拜託請讓媽媽恢復原狀!」

  「我拒絕。」

  「呃?」

  為什麼?

  「你啊,不覺得主角是悲劇英雄更能打動人心嗎?對突然入侵、攪亂自己生活的異族懷有恨意,為了復仇,進而展開小蝦米對抗大鯨魚般的反擊行動——如何?這故事很吸引人對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好吧,換個話題。『你的事正好可以讓我當作消遣。』這句話背後的涵義你明白嗎?」

  少年沾滿淚水的嘴巴無力地張合,瞪大的雙楮寫滿恐懼。以他這種精神狀況,恐怕連最基本的「聆聽」都做不到。

  「沒錯,你的異變在我的意料之外。說來還真諷刺,明明標榜全知的『神』的名號就這樣被一個小鬼打破,我卻反而樂得開心。」

  神愉悅的聲音和少年窒息的沉默形成極大反差,此時那群蒙著面罩的白衣人又湊過來,硬是拉走了媽媽。

  空蕩蕩的。

  少年木然地瞪著白衣人抬走媽媽的背影漸漸遠去,嚐到了絕望。

  這樣令人想撕毀一切的空虛究竟該如何填補才好——?

  「媽媽她死掉之前叫自己『我』,而不是『媽媽』……媽媽她其實根本不是像祢說的那樣,沒有靈魂對吧?祢說謊騙了我對不對?」

  「我可能說謊了,也可能沒有。端看你想相信什麼。」

  「我不想照祢說的做,也不想管太陽到底是真還是假的。我對那些事情完全沒興趣。」精神到達極限的少年抽泣地囁嚅。「拜託祢讓一切回歸原狀……」

  「我說不要。同樣的話不要再讓我重複第二遍。」

  「到底是為什麼啊?這太奇怪了!祢是『神』欸!為什麼要故意做出破壞世界和平的事?」

  「因為我很無聊。」

  「哈?」

  「你沒聽錯,就算是神也會覺得無聊啊。我以我為範本造出了你們,所以在本質上,我們其實是一樣的。我之所以能夠統治你們,只不過是因為我『剛好可以』勝任這項職務罷了。」

  「什麼跟什麼……就只是因為這樣……」

  「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麼樣?如果你照我的話去拆穿不落日的美好謊言,我或許可以考慮讓一切恢復原狀喔!你的人生就會依你所希望的,變回一張畫滿幸福美滿的圖畫;但是,如果你要展現你寧死不屈的骨氣,假裝自己還是個正常人,那當然也沒什麼不可以啦,只是如此一來,你就必須忍受一生飽受罪惡感拷問的痛苦人生。」

  「可是我只有一個人啊……光靠一個人的力量哪可能破壞得了世界的規則?」

  「你認為一個異類的生存之道會是什麼?」

  「?」

  「放心,你會有夥伴的。另外一個籌碼,我想想喔,那該怎麼說啊——啊。」

  自由意志。

  「那是什麼?你準備給我的武器的名字?」

  「哈哈,想得美。你就一邊長大,一邊好好『思考』這個名詞的意義吧。」

  無力再多作反駁,少年乾脆別過視線不去看沾滿全身的血漬,圈住雙膝,嘆息般地說:

  「……難道真的除了無聊以外,沒別的理由嗎?明明可以直接把我『神隱』,改造成一個優良的不落日子民的。」

  「你就這麼希望回到從前?」

  不知怎麼地,神的聲音急速降溫。

  「當然想啊!要是我的核心沒有爆走,瑞莎、班上同學跟老師也不會……」

  「你有想過核心研究中心的院長為什麼要把你軟禁起來嗎?」

  核心研究中心的,院長……?少年暗自復讀著,腦海頓時閃過一張女人的臉。銀色短髮、認真到偏執的眼神、緊緊抓住自己雙臂的手……

  伴隨著記憶的復甦,少年又是一陣反胃。

  「看來也無暇去想是嗎……」神說。

  「那個女人,也是擁有『自由意志』的不落日子民。她窮其一生研究核心其中奧秘的目的,就是為了抹殺我的存在。你的出現好比希望的曙光,照耀她那不可能開花結果的可憐人生,她當然要死抓住你不放不可啦。」

  「既然祢知道她準備做什麼,幹嘛不早點神隱她,摧毀她的計畫呢?」

  「我的確有想過要這麼做。但後來因為覺得有趣,結果又打消了念頭。」

  「果然是這樣。所以才附在我身上,借我的手——」

  「沒錯沒錯,覺得痛苦的話就別勉強沒關係。看樣子,你已經充分了解我的個性了呀,糟糕糟糕。說是這麼說啦,我要是你的父母(少年皺起眉頭),絕對會蹲下來拍拍你的頭,稱讚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才不要那種東西。」

  「很好,有骨氣。我保證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這次是最初也是最後的干預。所以啊,」

  

  負起擾亂世界秩序的責任,竭盡所能地娛樂我吧,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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